需要指出,教育语境中的“工程师”不同于严格意义的职业工程师。后者属于职称序列的概念,是在一定职业经历基础上,经评定后获得的相应专业技术水平的职务名称。前者基于教育立场,泛指经由培养,未来可胜任工程师岗位的工程技术人才。因此,本文所谓“工程师形象”主要指学校为毕业生未来成长为“工程师”而设计的理想形象,其以知识、技能、素养等为构成要素,勾勒的通常是工程师的“毛坯”与“雏形”。从社会建构论角度看,“形象”不是事物的镜像反映,更非恒定不变的自在之物,而是经由话语加以建构、管理或修复的社会产物。在教育场域,“人才培养目标”载负着教育者对人才形象的细致想象与具体建构,是我们考察工程师形象的关键抓手。
(一)研究设计
1.案例选取与资料来源
党的十八大以来,我国教育改革持续深化,“高等职业教育”与“高等工程教育”系统日臻完善,同时结构也日趋复杂。对此,有两点前提需言明:第一,高等职业教育以“职业培训”与“学历职业教育”为重要组成模块,研究所指高等职业教育仅指学历职业教育,职业培训另题讨论;第二,将我国高等工程教育系统按“办学层次”区分,可分为专科、本科、研究生三个层级,本文主要研究“本科层级”工程教育,所用“高等工程教育”一词亦约定俗成地指代“本科层级”工程教育。
首先,研究选取“机械设计制造类”“机械类”为专业类切入点。根据教育部2021年发布《职业教育专业目录(2021)》以及2023年发布《普通高等学校本科专业目录(2023)》,以高等职业教育专科专业“机械制造及自动化”(专业代码:460104)以及普通高校本科专业“机械设计制造及其自动化”(专业代码:080202)为样本专业。研究从语义角度通过分析专业简介,并辅以专家咨询的方式,确保所选两个专业在知识边界及其职业面向上高度契合、彼此接续,具备可比性。其次,在样本院校方面,据中国科教评价网数据显示,2023年全国开设“机械制造及自动化”专业的高职院校共350所,以及开设“机械设计制造及其自动化”专业的普通高校共513所。考虑到样本的代表性,以及资料的可获得性,研究参照中国科技评价网所提供的“2023—2024年机械设计制造及其自动化专业排名”和“2023—2024年机械制造及自动化专业高职院校排名”,从各自排名前10的高校中分别选取5所作为样本院校,分别是:陕西工业职业技术学院、浙江机电职业技术学院、无锡职业技术学院、天津市职业大学、山东工业职业学院等5所高职院校;以及华中科技大学、大连理工大学、天津大学、哈尔滨工业大学、西北工业大学5所普通本科高校。通过收集10所学校的官方网站公布的有关资料及信息,研究最终选取了10份相关文本资料(表1)作为具体分析对象。

专业培养目标主要由两部分组成:一则为“人才培养定位”,另一则为“人才培养规格”。“人才培养定位”表征着工程技术人才的类型以及未来的职业面向,此处主要考量两类工程师的分工状况,故此“业务领域”即二者从事的特定业务环节被着重关注。“人才培养规格”指向工程师人才内部的知识、技能、素质的整体架构。英国学者罗伯特·卡特尔在1985年提出基于专业教育领域的教育目标分类法,主要包括“知识(What the student knows)”“技能(What he can do)”“个人品质(What he is)”等三维目标,其中,知识包括事实性知识、经验性知识;技能包括心智技能、信息技能、行动技能、社会技能;个人品质包括心智特征、人格特征、态度与价值观、精神品质。这一目标框架跳出了传统学术教学的应用场景,契合专业教学需求,具有较高参考意义。但鉴于其中“个人品质”一词及其所列维度,在本土语境中并非惯用,故在本文中以“素质”一词作为替换,并参照已有学者做法将已有四个维度整合为“心理特征”与“态度和价值观”两个维度。
(二)研究发现
1.以应用为导向的知识架构
无论高等职业教育还是高等工程教育,以应用为导向的知识架构是其人才培养规格的主要特征。根据案例,二者在人才培养规格中皆提出毕业生应“掌握扎实的基础理论知识”的要求。二者注重基础理论知识的出发点,与传统学术教育截然不同。如果说学术教育是“为获取以现象和观察事实为基础的新知识而进行的实验或理论工作”,那么,高等职业教育与高等工程教育则“从关注事物的存在、结构、性质转向关注事物的价值、性能、意义”。后者具有鲜明的应用性价值取向。这在二者的人才规格表述中便可窥见一斑:陕西工业职业学院将“高等数学”作为公共必修课,并明确其“目的是使学生掌握微积分和工程数学的基本知识和技能,获得后续课程及工作实践所必需的数学思想、计算方法、基础知识、基本技能,为专业服务”;天津大学、华中科技大学等亦要求学生“具有解决机械工程领域复杂工程问题所需的数学、自然科学、工程基础和专业知识”,并“能够将数学、自然科学、工程基础和专业知识用于解决复杂工程问题”等。相较于学术教育“为知识而知识”的价值取向,两类院校对基础理论知识的重视,缘于人们普遍认为理论知识是解决现实工程问题、促进工程实践发展的必要工具,在于它有着不可或缺的工具性价值。质言之,追求“用理”而非“真理”,构成两类院校对基础理论知识架构最内在的驱动力。
基于应用性的知识价值取向,两类院校在知识的架构上,亦共同具有“多元跨界”的重要特征。山东工业职业学院提出学生应“具有机械工程和电工与电子学的基础知识;具有机械制造工艺、工艺装备等知识;具有机械制造过程中电气、液压、数字控制等基本知识;具有计算机技术在本专业应用方面的基本知识;具有现代企业运作管理的基本知识和市场营销基础知识”等多元知识结构;天津大学在论及毕业生的知识结构时,指出学生除了应掌握理论力学、材料力学、工程流体力学等传统力学基础理论,还需掌握电气工程学、机电企业管理等跨学科领域的基础知识。两套知识架构皆以问题为导向,其组织逻辑不再单纯遵循学科脉络、恪守学科边界,而是顺应着职业世界的应用逻辑,超越学科的“藩篱”,相辅相成,共同回应复杂问题情境对知识的多元诉求。
两套知识架构同样各有侧重,在基础理论知识上,前者更加贴近工程实际,后者明显偏重理论深度,二者对知识的“情境性”的要求显著不同。延伸至“经验性知识”上,这一特点更为明显。所谓经验性知识,主要指蕴藏于经验中,生发于特定的情境体验的知识类型。不同于以逻辑和语言为载体,可经由口头与书面文字进行传播且易于获取的“事实性知识”,经验性知识寓居于特定“情境”“过程”中,需要“个体与真实世界的实在接触”,通过隐性意会的形式,使学习者形成一套默会而难于明述的“经验”。这些“经验”对工程师形成以风险洞察力、工程判断力、工程执行力等为主的实践智慧起着重要作用。山东工业职业学院指出,学生应“在企业中由经验丰富的师傅主导对隐性知识的学习,通过与师傅对维修实践问题深入交流,形成隐性知识的转移(社会化)”。浙江机电职业技术学院在“知识”部分,明确要求学生“掌握3D 扫描与测量、三坐标测量技术、三维造型、逆向设计工作过程”。相较之下,在高等工程教育部分,各学校对知识的表述主要以事实性知识为主,对经验性知识提及较少,侧面反映其对理论知识的偏重。
2.面向复杂情境的技能组合
在世界经济、科技、社会飞速发展的今天,工程师所面对的环境和挑战愈发复杂。对他们而言,必须拥有全面的综合能力才能适应复杂的生产环境。在所选案例中,两类院校对社会发展趋势与工程环境演变做出敏锐响应,构造了多维复杂的技能组合。首先,行动技能作为工程实践能力的主体成分,在培养目标的技能规定中具有重要地位。在高等职业教育中,教育者依据实际生产流程与现实工作情境,针对人才培养的目标类型,设计了应具备的行动技能。在所选文本中,“操作”“调试”“检测”“维护”“运行”“实施”等词汇频频出现。它们紧密切合一线工程实践,有着鲜明的操作性特征;在高等工程教育部分,行动技能虽也有“掌握工程设计与工程实践的基本技能”等涉及具体操作的表述。但占多数的,是“能够针对机械工程的问题,综合运用技术、技能和现代工程工具来进行工程实践的能力”“理解并掌握工程管理原理与经济决策方法,并具备在机械工程领域中应用的能力”等表述。这类技能未指明具体的操作性要求,但指向了更为整体且复杂的问题情境,需要学生具备更为综合的问题解决能力与组织管理能力。
其次,心智技能亦在两类院校的人才培养规格中有多处描述。其蕴藏于内部心智,是一种“运用概念和规则办事的能力”。陕西工业职业技术学院提出,学生应具有“一定的抽象思维能力、形象思维能力和逻辑思维能力”;天津大学强调学生应“能够理解和评价机械工程领域设计、制造、运行等方面的复杂工程问题的工程实践对环境、社会可持续发展产生的影响”。工程活动充满“博弈”色彩,工程师必须具有完备的心智技能,才能“观察”“分析”“领悟”生产系统中各单元的复杂关联,应对生产环境的复杂性及其潜在风险。
再次,社会技能也称为社会交往技能,是现代工业生产背景下维持“集体协作”的重要“黏合剂”。切斯特·巴纳德(Chester I.Barnard)认为,任何协作系统的运转皆离不开良好的信息交流。具备良好社会技能,是使复杂工程运转的必要条件。浙江机电职业技术学院把“团队合作”“交流沟通能力”作为必备素质要素;华中科技大学等提出,学生须“能够就复杂工程问题与业界同行及社会公众进行有效沟通和交流”。除此之外,高等工程教育着重强调学生应“具有沟通交流、团队协作和组织管理能力,能够在团队中担任组织管理工作或作为团队成员有效地发挥作用”。显然,后者不仅注重团队交流,还指向了工程项目的“管理”及“领导”,在社会技能的能力阶序有更进一步的要求。
最后,信息技能在两类教育中亦有提及。所谓信息技能主要指获取、了解并运用信息源及信息工具的能力。陕西工业职业技术学院等提出,学生应“能够查阅专业的相关资料和文献”“能根据专业领域的需要,借助媒介,采集整理信息”等。但涉及该技能的高职院校仅为部分;对于高等工程教育而言,掌握一定信息技能几乎是所有学校的共同要求。它们强调学生应“通过文献研究分析复杂工程问题”“通过信息检索、文献研究,对机械工程领域的复杂工程问题进行识别、表达、分析、评价,并获得有效结论”等。导致差异的可能原因是,充分、及时的“信息状况”本质是为降解工作环境的“不确定性”,但由于不同类型工程师所处工作环境不同,其对“不确定性”的可预见程度以及相应的信息需求亦有所差异。例如,相较于操作工程师的流程化、标准化作业,研发工程师的工程事务通常强调突破性、创新性。其对风险可预设性较弱,所暗含的“不确定性”较强,占有完备信息是其应对不确定性的必要条件。因此,由于工程师培养定位不同,不同类型院校对信息技能的“投注”便内在地产生分化。
3.承载价值理性的素质构象
20世纪中期以来,科学技术许诺的“进步神话”化为泡影。人们意识到失去价值理性的规约与指引,科学技术难以在工具层面回应人类对存在意义的终极追问。伴随“科学走进广场”,工程技术活动的社会属性日益彰显,工程师人才的素质构象载负着社会的价值期望与道德规约,内蕴了作为“整全的人”所需的多向度素质。
工程师人才的素质构象由“心理特征”与“态度与价值观”两部分组成。在态度与价值观部分,“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”“社会责任感”“历史使命感”等首先得到着重强调。陕西工业职业技术学院在“素质”构成的起首,便指出学生必须“坚定拥护中国共产党领导和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制度,以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为指导,践行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”;大连理工大学亦要求“树立和践行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,能够阐释正确的价值观对机械工程和社会实践活动的影响”;天津大学、西北工业大学等更是将“具有家国情怀”“具有国际视野”作为造就卓越工程师的重要标准。诸此目标塑造出一众胸怀“国之大者”“心系天下”的工程师形象,彰显了我国工程教育以立德树人为本,坚持铸魂育人的根本追求。其次,“职业道德”“职业规范”“工程伦理”等聚焦职业领域的价值规范亦受到普遍重视。哈尔滨工业大学指出,学生应当“具有专业的职业责任和职业道德”;天津大学要求学生“能够在机械工程实践中理解并遵守工程职业道德和规范,履行责任”。天津职业大学亦明确学生应当“具有良好职业道德,遵纪守法,爱岗敬业”。与此同时,两类院校将“工匠精神”“敬业精神”等作为重要价值追求。所谓“敬业者,专心致志以事其业也”。“工匠精神”“敬业精神”作为一种意识、思维、情感表现为工程师对其所事职业的高度认同,以及对其职业活动所秉承的精益求精、力求极致的基本态度。这与我国经济社会向高质量发展转型的时代主题有着内在的同构性。最后,“人文素养”在两类院校的人才培养方案中有着较高的复现频率。西北工业大学等皆提出学生应当具有“具备良好的科学人文素养”;无锡职业技术学院在内的高等职业院校亦把“人文社会科学素养”列入素质规格中。诚如阿什比(E.Ashby)在《科技发达时代的大学教育》中断言:“在理工科大学的课程中,如果没有人文学科和社会科学这种重要成分,就根本不能满足社会需要。”唯有凝合人文学科、社会科学和工程学科的“割裂”,从人本尺度重构工程教育的价值引领,工程教育方可有效且可持续地赋能社会发展。
在心理特征部分。首先,“勇于创新”是受两类院校高度关注的品质。陕西工业职业技术学院提出学生应具备“敢于创新的勇气和赋予实践的精神,坚持不懈地发现问题和解决问题”;山东工业职业学院亦把“敢于创新”作为学生应具备的必要心理品质。这与当下创新驱动发展的时代主线相契合,也响应了职业教育“科教融汇”的发展方向。但此处的创新并不纯粹以“社会效率”的提升为根本目的,而是包裹于社会价值规范之中,接受社会思想价值引领的“守正创新”。例如,案例中所有普通本科高校皆指出,学生不仅应“敢于创新”,还应综合“考虑法律、健康、安全、文化、社会以及环境等因素”,将人的价值置为工程创新的内在前提,统筹经济增长、社会发展、环境保护,强调工程创新的可持续性。其次,“适应变化”也是两类院校尤为看重的心理品质。这与科学技术日新月异以及产业变革突飞猛进有着内在关联。二者所引致的“不确定性”要求人们必须保持开放、适应的心理,并具备相应的“自主学习”“终身学习”的意识及能力,以此积极适应变化,高扬人的主体性地位,摆脱技术进步对人的宰制。天津职业大学提出,学生应“具有适应增材制造行业快速发展形势,能够独立快速地掌握新知识和新技能,适应增材设备、技术、工艺不断更新换代所带来职业素质需求不断变化的能力”;大连理工大学等亦强调学生应“具有自主学习和终身学习的意识,有不断学习和适应发展的能力”。如上心理特征是当今科技发展投射在教育领域的时代要求,更是教育为追求“人的主体性解放”这一历史命题而提出的适应之举。
4.契合工程链条的人才定位
伴随知识社会兴起,知识由“道”转“器”,注入各种生产领域的各个环节。过去,工程活动伴随“生产”环节的结束而结束,但现在它正不断延伸至工程“产品”的服役阶段,控制、操纵、维护、修理,以及种种支持服务的知识含量不断提升。工程从单环节的“生产”拓展为涵盖科研、开发、设计、生产、运维、服务、管理等多环节的“链条式”活动。由此派生的影响之一,便是工程师业务领域的分化及其定位的多样。
从人才定位的业务维度分析。所谓业务维度主要指工程师在工程链条中所从事的特定业务环节。在高等工程教育领域,“科研”“开发”“设计”等构成其人才培养在业务定位上的核心词汇(表3)。

其培养的工程师主要职责在于从事工程科学的基础研究和应用研究,在拓展工程科学的知识边界的同时,推动实际工程问题的解决;或是利用已有发现、发明去开发新的过程或设备,推动产品、技术、工艺的更新迭代。在高等职业教育领域,“设计与验证”“编制与实施”“操作”“调试”“检测”“维护”“运行”等词汇高频出现。其培养的工程师主要面向工程现场,不仅熟练使用各类技术设备,还能设计、架构工艺生产流程以及相应的设备及产品,并且能够检测、维修技术设备,确保复杂工程技术活动的有序推进和正常运转。尽管二者都从“设计”“管理”等业务领域提出要求,但实际上二者仍保持着一定的分工性差序。例如,普通本科高校所言之“设计”通常指没有参照样板的情况下,仅依据抽象理念进行的开发性设计;而高等职业院校所言之“设计”通常置于“研发”“开发”之后,旨在将研发、开发之物,结合生产的可行性、市场的需求,使其进一步具象为用户满意且适于生产的产品。当然,二者的定位及区分并不绝对,但势必各有偏重。再如,二者都将“管理”纳入业务范畴,要求学生掌握一定的工程管理原理与经济决策方法,以承担工程活动的管理者角色。但由于工程情境存在差异,二者实际所处理的管理活动有着较大的差别。例如,高等工程教育培养的工程师通常应对的是复杂性高,对政治、经济、社会、公众等影响密切的大型公共工程。其管理关键是一类复杂性管理问题,具体地讲,主要集中在重大工程的决策与治理、组织行为分析与设计、工程现场综合控制以及利益相关者社会责任等方面。而高等职业教育培养的工程师通常处理的是重复性强,有较稳定的一套标准操作的流程式管理,一般以生产组织与生产调度、技术组织与管理为主。由此观之,两类院校的工程师偏重于不同的业务领域,但其人才定位大致涵盖了工程活动的全生命周期,契合工程链条的整体架构。